§焚烧成烬的亲情

黄逸梵也许并不清楚,女儿张爱玲一向将她视为新时代女性的楷模。八岁时,张爱玲就已经下决心要做一个像母亲那样“穿高跟鞋,梳爱司头,可以随时把一枚漂亮的胸针别在衣服上,让容貌和衣饰相得益彰”的优雅女人。

当然,这份优雅中还必须包含高素质的艺术文化修养。出于对母亲自由自在留学生活的钦慕,尚在上中学的张爱玲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追随黄逸梵的步履,去欧洲留学,踏遍欧洲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她将这一打算吐露给了黄逸梵听,黄逸梵没有当场表态,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敏感地察觉到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其实黄逸梵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出于一个母亲的责任,亦是离婚前和前夫张廷重白纸黑字约法三章过的。隔了两天,她托弟弟黄定柱约张廷重出来,想和他谈论张爱玲出国留洋的费用问题。

黄逸梵满怀期待张廷重能按时履约,谁知却等来张廷重一口拒绝见面的坏消息。

原来张廷重整日和孙用藩吸食鸦片,经济压力大得已然接近破产。如今女儿又提出要去留洋,这笔留洋的费用可以供他挥霍一阵,他又怎么愿意放弃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去成全女儿的梦想呢?再联想到一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和自己并不亲热,有事没事就往前妻家里跑,他便一厢认定女儿受到了黄逸梵的蛊惑,心里更加火冒三丈。

做丈夫失败的阴影还没有褪去,做父亲亦不成功的打击又接踵而来。

张廷重的心情是万分窝火的,黄逸梵就像一颗他一生都摘取不到、只能艳羡的天上星辰,女儿张爱玲居然也想学着她展翅高飞,脱离家庭的束缚。两个女性的相似处已经不能使他感到安慰,反而像把利刃狠狠给了他戳心又痛苦的一刀。

他一再拒绝黄逸梵的邀约,甚至连打过来的电话都不肯接。

黄逸梵无法可想,面对存心耍赖的前夫,她和张爱玲一样心急火燎无计可施。张廷重拒不履行离婚前签订的关于张爱玲读书费用的条约,她手头又十分拮据,眼看张爱玲的留学计划就要成为泡影,黄逸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那段时间火气上升,急得嘴上都燎出了几个水泡。

聪慧的张爱玲也知道事情结果不太妙,来到黄逸梵租住的小公寓里后,她总是不声不响,郁郁寡欢,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独自看着阴暗的天。

黄逸梵一边为女儿的留学问题奔走忙碌,一边又让张茂渊安慰张爱玲,让她放宽心,不要操之过急。

张茂渊接受了这桩任务,有一天在浴室门口堵着张爱玲,笑着对她说:“你不要着急,她到了自然会的。”

意思是水到自然渠成,原来当时连张茂渊也反对送张爱玲出国留学,只是黄逸梵再三坚持,一定要完成女儿的心愿,张茂渊才改变主意,后来她亦是这样安慰张爱玲:“我也劝她来着,她这件事一定要做的。”

黄逸梵主意已定,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

她内心十分清楚,倘若自己的年华踽踽不再,只要女儿仍旧锦瑟佳期,仍旧野心勃勃振翅欲飞,那么不妨给女儿一次天高任鸟飞的机会。

现实的世界是如此狭隘幽闭,留不住一场春华秋实的美梦,如果曾经的她因为种种限制而贻误了绝代芳华,那么她不愿意同样的错误再在女儿身上重演一遍。假如可能,她愿意解除与这个世界的误会,从张爱玲开始——她想要的,自己就双手奉上,黄逸梵希望张爱玲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然后踏入一段崭新猎奇的人生旅途。

梦想总是楚楚动人,现实却瘦骨嶙峋得可怕,过于美丽的东西容易招来世人的误解,讨厌和黯淡形成强烈反差的艳丽色泽。如果一个人活得过分精彩,诽谤与揣测就会像恶魔的影子,薄而尖锐,无孔不入钻入生活中,一点点把它切割得伤痕累累,遍地残红。

孙用藩听说张爱玲受到黄逸梵的蛊惑,便气急败坏,刻薄地插嘴说道:“你母亲离了婚还要插手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只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作姨太太了。”

张爱玲听了这番讽刺的话,气得面红耳赤,拳头捏得紧紧的,忍了又忍,最后默默离开。

她不知道,转身后的自己不经意地错过了张廷重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得意神色,这场两女争一夫的错觉令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欢喜。他还爱着前妻,由爱生恨的心理往往能够摧毁一个人的理性和意志,他并不是个善于控制自身思想的人。

积怨的累积循序渐进着,意外常常造就生活的惊喜,也会制造一些剑拔弩张的矛盾。在张爱玲的中学毕业典礼上,张廷重和孙用藩、黄逸梵和张茂渊居然意外地碰面了。

这不是场令人期待的邂逅,反而为日后张爱玲与张廷重的矛盾爆发埋下了一粒祸种。

黄逸梵对待女儿的毕业典礼丝毫不敢怠慢,她穿着时下流行的白色洋装,柔软的布料以最完美的弧度勾勒出清瘦苗条的体态,头上顶着的薄纱小帽将网罩后迷人的双眸衬得神秘莫测,细细的高跟鞋修饰了有些细瘦的小腿线条。

出类拔萃的装扮引来张廷重偷偷注目,孙用藩见了,脸色几乎立刻变成死灰一样的惨白。她身上那件金针银线的福字旗袍太过喜气,整个人被它一衬,马上有种俗不可耐的老气了。

孙用藩在张爱玲的毕业典礼上败得一塌糊涂,她心里充满了不甘的情绪,想当初一心要搬离原来的住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希望摆脱黄逸梵的影子。

没有人逼着她走到黄逸梵的对立面去,与她真枪实弹地厮杀拼搏。是她自己驱赶不了内心的嫉妒,任凭黄逸梵的影子死死纠缠,像一大片海带,被人捞起拖到眼前,才发现那是连绵一大片的阴影。

孙用藩喜欢处处和黄逸梵比较,她知道黄逸梵有艺术天分,油画雕塑设计都十分在行,她的客厅里摆着的知交好友陆小曼的油画花瓶。有客人来家里坐,她就不厌其烦地向别人炫耀:“黄逸梵喜欢油画,认识蒋碧薇、徐悲鸿,那有什么了不起,我同陆小曼还是朋友呢。”

女人就是如此奇怪的生物,她们有着极为旺盛的虚荣心。为了捍卫自身的光鲜,她们要么唇枪舌剑,互逞口舌之快,要么堆砌起高高的墙跺,拒绝对方的探查,给自己一个足够隐蔽的私人城池,还可以在对方不注意时发射暗箭。

1937年的夏天,受到日军突袭的上海火光冲天,哀鸿遍野,这一年夏天,张爱玲的世界也被家庭的炮火轰得分崩离析,片片凋落。

孙用藩的嫉妒之火一蹿比天高,她痛恨黄逸梵无处不在的影响力,战火却被引到无辜的张爱玲身上,彻底焚毁了一个率真的小女孩对于亲情的所有渴望。

因为家里的住宅临近炮火密集的苏州河,张爱玲不胜打扰,便和张廷重打了招呼,去母亲黄逸梵的公寓里小住几天。这原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她不告而别的行为触动了孙用藩心底的雷线。

两个礼拜后,张爱玲才踏入家门,就引来孙用藩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怎么你走了也不告诉我?翅膀硬了想飞哪里就飞哪里,你还把我这个母亲放在心上没有?”

被说懵了的张爱玲来不及反应,一个响亮的耳光兜头兜脸打了过来。张爱玲呆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怒火中烧时,失去了理智。她凭着一股冲上脑门的激愤奋力向孙用藩撞了过去,举起手还想讨回自己的尊严。

底下的仆人纷纷上前拦住了她,孙用藩连吼带哭,向楼上大声叫嚷:“她打我,她竟然敢打我……”哭喊中,扯乱了头发,踢掉了脚上的皮鞋。

气到极点的张爱玲浑身发抖,哭声哽咽在喉中几乎让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她的视线接触到屋外洒进来的阳光,罩在死气沉沉的家具上,那些光线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她的眼睛,她怎么用力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楼梯上传来重重的木屐声,张廷重从楼上疾奔而下,像暴怒的野兽冲到女儿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他一边打一边还怒吼:“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死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的火气来得迅雷不及掩耳,父女间的矛盾瞬间爆发,多年来,张廷重对黄逸梵的不满终于在此刻犹如洪水猛兽,挡也挡不住地倾泻下来。

他的拳头落在无辜的张爱玲身上,他却感觉殴打的是叛逆、自由的妻子,给了他不能言说的难堪,令他颜面扫地,令他饱尝得不到的痛苦。

温情被彻底打碎在地,张爱玲的颜面也彻底丧失,她被张廷重揪住头发,头像风雨中无力的花骨朵,一会儿扇到左边,一会儿扇到右边,整个脑袋像被塞了千百架齐鸣的钟鼓,闹哄哄吵嚷嚷,几乎要把脑袋撑破。

张廷重失去了理智似的痛下杀手,他几乎忘了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只知道发泄,发泄内心的不满,几乎要将张爱玲置于死地。

局面是如此混乱不堪,站在一边的仆人们呆若木鸡,他们七手八脚把父女两个分开,张廷重红着眼满脸愤怒地看着张爱玲。而张爱玲则哭着跑到了浴室。几分钟的殴打,让她的心彻底冰冷,她后来用文字叙述这个场景,冷冰冰地给出无情的注脚:“我把世界强行分成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

代表精神家园的亲情溃不成军,张爱玲不甘心也不能够理解,她想要去报告巡捕房,为自己的冤屈讨伐公道。狂奔出去的脚步被门警无情地阻拦在铁门内,张爱玲对着大门又捶又敲,大闹大哭了一场,最后还是被人拖回了屋里去,这个行为引来了张廷重更加愤怒的报复——一只青瓷花瓶向她横掷而来,张爱玲吓呆了,花瓶擦过她的脸颊,摔在了对面的墙上。

张廷重发泄后摔门出去,临走前嘱人将张爱玲软禁起来,不允许她和任何外人接触,除了保姆何干。张爱玲抱着何干的肩膀痛哭失声,伤心的哭声在阴暗的阁楼间久久回**着。

过了几天,何干偷偷溜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等候张爱玲回音的黄逸梵。黄逸梵几乎没有当场掉下眼泪来,她想亲自上门要人,却被张茂渊出声阻止了。

张茂渊知道张廷重的心结,恨黄逸梵已经心魔深入,无药可解。黄逸梵此刻去张府要人,无疑是在给张廷重的火上再浇层油,非但解决不了事情,反而让事情更加恶化。

第二天,张茂渊带着与张廷重向来交好的黄定柱亲自登门要人,他们本意是要化干戈为玉帛去的,谁知道怀恨在心的孙用藩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阴阳怪气地质问他们:“是来捉鸦片的吧。”

这句话恰好说中了张廷重的痛处,张廷重不由分说,跳起来劈头就打过去,用鸦片枪杆敲破了张茂渊的额头。

张茂渊气不可忍,本来还想和他打场笔墨官司,但碍于家丑不可外扬,觉得兄妹阋墙实在有伤门楣光彩,便强忍下了这口气,恨恨揭过不提。

张廷重的绝情深深伤害了女儿张爱玲,同时也让黄逸梵更加清醒地了解了他的为人。

黄逸梵是悲哀的,她的不幸婚姻给张爱玲造成了天大的委屈,当她知道女儿被软禁后,五内俱焚,忧心不已。她深深理解女儿的心情,虽然隔着高楼大院的张家住宅,那种孤单、恐惧、愤怒、哀凉的心情却在几十年后再度重现。

她被婚姻困住了十几年,没有遭受过身体上的伤害,精神上的凌迟却分分秒秒不肯放过自己。女儿被囚禁的地方也是曾经囚禁她的地方,她的记忆里,那幢屋子始终是不见天日的阴森森,边边角角里都藏着鸦片阴毒呛人的味道。

她曾发誓一辈子不想再接触这样的回忆,谁知女儿张爱玲却不幸重蹈了覆辙。

日子磕磕绊绊往前撞去,张爱玲转眼被囚禁了一百天。黄逸梵在这一百天里到处奔走,她后来尝试联系孙用藩,等到的自然是冷冰冰的闭门羹。

失望中,她联系到了张爱玲的保姆何干,嘱咐何干好好看护张爱玲。只因她听说张爱玲后来在软禁中得了痢疾,生命奄奄一息,几乎不曾死去,而狠心的张廷重居然不闻不问,任由女儿自生自灭。多亏何干瞒着孙用藩替张爱玲求情,才唤起了张廷重心里仅存的一点良知,给张爱玲治了病,使得她的病情得以缓解。可悲的是整个治疗过程都是瞒着孙用藩悄悄进行的。

黄逸梵让何干转告张爱玲:“万一他再打你,千万不要还手,说出去总是你的错,别人只会给你扣屎盆子。”

她并不真的在意所谓的父慈子孝的伦理道德,这样劝说倔强的张爱玲都是为了保护她。黄逸梵比张爱玲更加清楚地认清现实,经济不曾独立的女人只能像只寄居蟹一样,团起脆弱的身子寄居在不属于自己的壳中。什么难以割舍的亲情爱情友情,在利益面前,有些人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之抛弃掉,自私的人不会在意留给别人怎样的伤害,因为伤害别人无关他们的痛痒。他们只需抓住眼前的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奢靡的享乐只为堵住心灵的空洞,他们并不在乎别人指着脊梁骨骂他们是“行尸走肉、冷酷无情”的。

而作为母亲,黄逸梵也有倍感无力的时候,血液中的亲情热情地奔腾流淌,迸发许多脱离实际的想法。只是基于冷酷的事实,她愿意为女儿付出更多的想法,经常是才在脑海里成了形,就被无情地否定掉。照顾女儿需要的不仅仅是金钱,还需要许多精力,这些都是黄逸梵所欠缺的,即使真要给,恐怕也填补不了张爱玲的欲望之壑。

她太清楚女儿张爱玲的需要了,此时此刻,张爱玲就像一盆被烈日暴晒的花朵,一点两点的毛毛雨满足不了饥渴的花叶,只有一场倾盆大雨才能彻底缓解干涸的旱情。

“久旱逢甘霖”,只有雨水充沛,千里赤地才能芳草绿茵,黄逸梵布施不了那么多雨水,或许,她正努力积攒力量,准备好好滋润张爱玲一场。

只是那积蓄雨水的过程如此之长,长到人生都已匆匆谢幕了,她的爱还在积雨云中酝酿,翻腾,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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